藤树歌_第八章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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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第八章 (第5/5页)

仿佛由这世界消失,只留在我的画笔下…若不是你爸爸也亲眼见过,我会以为是少女时的幻想,如今你爸爸走了,就再也没有人了…”

    “妈,这属于你和爸爸独有的记忆,我们也会永远珍藏在心底。”

    “是呀,能这样去爱和被爱,是好幸福的事…可惜一切都要走的,包括大树、白蝶花、你爸爸,还有我…都不会再有了…”

    “妈…”旭萱眉微蹙。

    “我是开心的呀,你们好能干,把爸爸葬礼办得风光周到,旭晶和旭东也都懂事很多,我想爸爸是安心了。”敏贞嘴里又兀自念着说;“唉,现在头脑变很差,有一首‘藤树歌’,想了一天都想不全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‘藤树歌’?”

    “你们年轻人没听过,是古老的山歌…你爸爸第一次念给我听时,已在表达爱意,我却认为他坏心肠…有没有纸笔,帮我记一记,或者能想完整。”

    “妈会不会太累了?”

    “不会,今天精神特别好,不想出来睡不着。”

    母女两个忙着,一字一句拼凑填写,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台南小镇,敏贞教五岁的旭萱读书写字,只不过现在颠倒过来,是女儿帮mama拿笔写字,直到敏贞精神不济,闭眼睡去。

    就着灯光,旭萱再把纸上的字细细看过,想象着年轻英俊的爸爸念这首山歌时的神情和心情,如今歌在人已亡,不禁又泪流满面。

    ************

    七七…

    子夜十二点以前要结束一切,亡者不可再留恋,需赶路到另一个世界。

    亲友们都已散去,只留下葬仪社老板和旭萱三姐弟,在深如一口井的黑夜,生灵走避恍如鬼域的巷道,生起一大桶火,烧朵朵纸莲花、纸元宝,盼爸爸一路好走,好过关。

    金色火舌舞蹈般一下盘旋一下窜飞,照着旭萱和弟妹悲伤哭肿的脸庞。

    时辰将至,葬仪社老板搬出祭桌、白幡、白巾、白烛…大小祭祀用品,全匡啷啷往火里丢,火焰猛地拔高,火星劈哩啪啦四散进溅,大家往后跳开。

    “这些全要烧掉?”旭萱问。

    “是的,往生者,已没有回头路。”葬仪社老板说。

    就这样,七七四十九天一步一步难以割舍的仪式,也终将散去,只剩亡者的遗照和牌位。回到不再有灵堂的家里,有种陌生空荡的感觉。

    大钟叮当一响,十二点整,外面有夜狗凄凄低吠,旭萱吩咐弟妹说;

    “我去医院照顾mama,阿好姨不在,你们怕的话,可以到隔壁姨婆家睡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怕,我睡家里就好。”旭晶说。

    “我也是。”旭东说。

    唉,亡者已远,生者仍要走下去,看着未成年的弟妹,超乎年龄的坚强,从不诉苦,只努力恢复正常的生活,又不觉心酸。旭萱已向学校办理休学,打算以医院为家,专心照顾mama,把自己的人生放一边。

    正要出门时,电话铃响起。

    “冯小姐,快点来,你mama快不行了!”看护阿姨在那头说。

    怎么会?竟在这时候…旭萱浑身发冷,弟妹眼中也充满惊悸,拨了电话到隔壁,弘睿舅舅马上开车过来,载他们姐弟三人一路飞奔到医院,纪仁姨公、惜梅姨婆搭计程车紧随在后。

    大家脑中不断想,敏贞能像以往一样,和病魔死神奋战,再度熬过来吗?

    跋到医院时,敏贞的病床已被屏帘整个封围住,医疗小组正在急救中,很清楚听到各种仪苹焚剥响,然后是电击心脏的声音,一次又一次…

    “我睡到半夜突然惊醒,看见冯太太喉咙的管子掉下来,脸都变黑了!”看护阿姨急哭说;“以前也发生过好几次,冯太太很机警,会自己或叫人接回去,但这次没叫我,都没叫我…”

    惜梅把旭萱姐弟紧紧揽在怀里,心揪结成一团,每一分秒都如度年。纪仁套上隔离衣进入病房,没多久又随江医师出来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,我们已经尽力了。”江医师难过地宣告敏贞的死讯。

    “再急救下去,敏贞的胸骨都要碎了,就让她好好去吧!”纪仁红着眼说。

    惜梅一听再撑不住,进出锥心大恸的哭声。“天呀,这是什么命呀,四十年前我看着宽慧姐断气,现在又看她女儿离世,母女俩都这样无福短命,是我失责没照顾好呀…”

    旭萱三姐弟也跟着泣不成声,虽然医生曾说要有心理准备,但一旦发生仍难以接受。过去几天mama气色精神变好,竟只是回光返照,才失去爸爸,又没了mama,他们已成孤儿了!

    “该要擦洗换衣服了,待会身体硬了不好穿。”看护阿姨说。

    “mama有没有新衣服?”惜梅泪眼问。

    “有…这星期才做好一件,白蝶花的…”旭萱胃部突然痉挛,整个穿心痛。mama说过几天再换,难道自己早有预感?

    医疗小组退出,女眷进入,交代好要克制哭声,梳洗换衣动作轻轻来,别扰了尚有温热的亡者,但眼中泪水哪断得了,只能一滴接着一滴擦呀…

    太平间的人来了,白布覆盖亡者,三个孩子拉着担架车一起相送。那是医院最阴暗悲伤的一条路,充满哭泣和凄凉,轮子在地上划出嘎嘎声,是生死之间最后的回音…

    “填好这些表格。”太平间管理员说;“你们有葬仪社的资料吗?要不要我介绍一家?有二十四小时服务的喔!”

    “我们自己有,不过老板刚回家,马上又叫他来不好意思。”旭萱说。

    “他在我们家忙一天了,至少给他睡一觉,等天亮再叫他。”旭晶说。

    避理员一脸莫名其妙,这家人讲话怪怪的,尤其面色一个比一个阴惨,有半夜撞到鬼的毛骨悚然感。

    签完名,看上面mama死亡时间,凌晨十二点五十分,就在爸爸完成七七仪式后的一小时,不早也不晚,接得刚刚好,一点也不浪费时间。

    爸爸和mama就这样前后走了吗?在这寂寥空荡的深夜,死亡之门前,旭萱忽然想起mama离去前犹惦念在心的那首“藤树歌”…

    入山看见藤缠树,

    出山看见树缠藤,

    藤生树死缠到死,

    树生藤死死也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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